Saturday 20 January 2018

這個年紀學Ballet



「你這個年紀怎麼會有學ballet的念頭?」
老師一再問我,我的答案, 其九唔搭八程度令自己也甚為咋舌。
「想學囉,朋友想學已久,沒有付諸實行。有一天,我報了,他也跟著報了。」
朋友想學,跟我想學,究竟有甚麼關係?
但不知怎的,一開始就彷彿有種不明引力推動我去找學校、付學費、去上課。
起初我以為動力來自每週一次跟朋友見面,交流一下各自生活上遇到的苦事樂事。但後來,朋友漸漸退場,甚至沒報名考試,我卻繼續下去。有時候,我仍不禁問自己是不是瘋了?人生中考過的試還嫌不夠多?何必又自討苦吃?

但每次上完芭蕾舞課,心裡總有種不能言喻的愉快。是endorphin??是  mindfulness?還是其他?

當身體隨典雅的音樂擺動,你會發現自己身體上的限制,筋骨僵硬,肌肉無力。同時,你亦會發現自己精神上的限制。

老師:「做屈膝下蹲(the plié), 你要真的深深蹲下去才行。蹲下去!蹲下去!」
我:「哎,我真的蹲不下,好像有種力擋住我往下沉。」
老師:「那是因為你不夠放鬆!」
我語帶無奈:「甚麼放鬆呀?」
老師:「You just try too hard. 那窒礙來自你自己。你根本不需用力。不用力,才能放鬆大腿沉下去!」
我輕嘆一句:「好一句try too hard,我整個生活都 try too hard,何止ballet。」
那一刻,我如投降一樣, 把一齊拋諸腦後,胡亂地繼續 plié。
「做到了!就是這樣!」老師突然大叫。

除了動作不好,舞步亦不準。

每次我忘記舞步,總會大叫抓狂。
當然,盡情的放聲尖叫,有時的確很療癒,但對於改善技巧,卻幫助有限。「即使跳錯了也要繼續,大吵大鬧沒有用,要集中精神繼續,你才能跳完一只舞。那是心靈鍛鍊,你看成功的運動員,在比賽前心裡都很安定。運動如是,藝術亦如是,何時何地,專心致志。」

老師語畢,心中頃刻感動,卻沒有深究當中意思,直至近日讀到唐君毅的一段:「精神之特性,在能自持續一自作主宰,專心致志的心境,而無間斷。此心境亦恆在其排除不相干者,克服超化其阻礙者中進行。精神生活永遠如一逆水行舟,而直溯水源之航行,而此亦即創造性的文化生活,道德生活之本性。」

有天,在舞室裡拉筋,那種不適一如以往叫人難耐。
我:「這不就是你當中想要的痛嗎?」
又是我:「是的,我求仁得仁。」
都是我:「那你應該慶幸才對,好好享受。」
繼續是我:「我還是想逃跑。」
最後仍只有我:「自己選的,逃不掉了。」

我的軟弱,原形畢露,自慚形穢。
逆水行舟,直溯水源之航行,說易做難。
身處逆水,往往只想棄船上岸。
毋忘初衷,有時廉價得像街市買菜搭棵葱,可有可無。
自討苦吃,理應一力承擔。
然而置身其中,任何豪言壯語都激勵不了士氣。
聽一百遍《你是你本身的傳奇》或《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》都點燃不了鬥志。
生活又豈止芭蕾舞的痛楚,那天我跟大學教授說:「我感覺自己有如螻蟻,只想把人生爬完。」

痛楚讓人把自己看得更清楚。

一把年紀學芭蕾,我想起何式凝。於是我從書架上找出她的著作:「當我全神貫注在芭蕾舞考試之上,一年很快溜走了。我覺得,要是能跨過這關口,便會達到人生另一個層次的成就......如果我以五十三歲之齡,能通過七級芭蕾舞考試,就能衝上雲霄。」

她闖關成功,一年後,報考八級,卻不合格了。

「為了芭蕾舞考試而憂慮是太好的事......學習跟芭蕾舞不合格共處......失敗是生命裡的其中一個面貌,尤其是,在成功的定義如此狹隘的社會裡。」

當然我沒有五十三歲,考的亦只是六級試,亦不確定通過考試能否把我帶到另一個層次。
即使失敗了,亦只好無奈跟「不合格」共處,唔通死咗去咩。
但至少到最後,我努力完成了一件事。

即使螻蟻邊爬邊哭,沒有勇氣,沒有信心,但總算用力爬過。

下次老師再問我為甚麼學芭蕾舞,我會給另一個答案。


Photo Credit: Ondine By Susan Herbert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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