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 30 August 2016

巴勒斯坦:荒謬絕倫的希伯倫

每次聽到以巴衝突,不少人會聯想到平民掟石、軍人發射橡膠子彈、施放催淚彈這些畫面。但希伯倫的經歷讓我知道,以巴衝突並不只肢體暴力,制度暴力、不平等的生活,一樣可怕。

伯利恆難民中心的負責人安排一位巴勒斯坦導遊,帶我們一班義工遊覽希伯倫,該處被喻為是整個以色列軍事佔領的縮影,更是唯一一個在市中心有猶太定居點的巴勒斯坦城市,當地巴勒斯坦人與以色列人並鄰,恐懼和仇恨令雙方經常擦槍走火。

進入希伯倫前, 我們所有人都要下車。原來以色列禁止巴勒斯坦車輛在希伯倫部分地區行駛,部分街道更嚴禁巴勒斯坦人進入,連走路都不准。作為外來人,我們分不清究竟哪條街是以色列,哪條街是巴勒斯坦。導遊說最簡單的方法是看看屋頂有沒有水缸。 有水缸,就是巴勒斯坦的管轄範圍,無水缸,就是以色列的。因為以色列控制巴勒斯坦水源,經常毫無預兆下制水,所以巴勒斯坦人一定要儲水,以備不時之需。

整個希伯倫氣氛緊張,五步一軍人,十步一哨站,不少以色列猶太人出入都會帶槍枝。 正當我們走在一條分叉路前,想向右走,一名以色列軍人突然從高處的哨站大聲呼喝我們的巴勒斯坦導遊。

軍人:「你不能往右邊走,此路只供猶太人使用,如果你是巴勒斯坦人,你要用左邊那條路。」
導遊:「為甚麼?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間有甚麼分別?」
軍人:「我不知道,我只是做我的份內事。」
導遊:「我已不是第一次帶團,之前都用過右邊的路。」
軍人:「你已不是第一次?那你就別說謊!你明知規矩!」
導遊:「你那些規矩因人而異,有時准我用此路,有時又不准!他們呢?他們是國際義工。」

那軍人遲疑幾秒,最後大聲說,全部人都要用左邊的路。

後來我們知道其實作為遊客,我們可以用右邊那條整潔平坦的「猶太人通道」。但我們要跟隨導遊, 唯有走左邊進那條堆滿垃圾,滿佈沙石,還要拐個大彎的「巴勒斯坦人通道」。

這條路把我們帶到Al Shuhada Street,導遊說他進不了此街,我們要自行進去,他會在別處等我們。

這裡跟死城無異。店舖一律關門,路人不多。同行的一位五十多歲美國女士輕嘆了一聲,不勝唏噓。廿多年前,她在希伯倫嫁了一個巴勒斯坦人,其後舉家遷到美國,「跟以前太不同了,這裡曾是市場,車水馬龍,人來人往。」

20009月,巴勒斯坦人第二次起義期間, 以色列以「安全」為由,禁止巴勒斯坦人出入Al Shuhada Street。商舖逐一倒閉。住在此街的人,要不用側門、抄小路或從屋頂入屋,要不就回不了家,被迫放棄家園。

同一個城市,有人可以持槍,有人不可以。
同一個水源,有人可以任用食水,有人要被制水。
同一條街道,有人可以自由出入,有人嚴禁進入。

國際社會真的對希伯倫的種種不公一無所知?


當然不是。正當我們在「巴勒斯坦人通道」行走時,隔著鐵絲網, 有幾個戴著TIPH臂章的人在巡邏。TIPH是國際希伯倫臨時觀察團的簡稱,它是一個由歐洲六國義工組成的非政府組織,專門負責監察希伯倫的人權狀況, 人和貨物的流動有否受到不合理的限制。 雖然TIPH名義上是一個臨時組織,但自1997年,它就一直存在於希伯倫。

我們隔著鐵絲網向TIPH成員申訴,講述剛才被攔截的情況。他們說會紀錄在案,定期交報告給以色列、巴勒斯坦和歐洲六國的政府,不過這些報告不會對外公布,而他們亦不會介入當地任何的爭拗或衝突。

投訴接受,情況依舊。TIPH成立近二十年, 外界都視它為無牙老虎,對於改善希伯倫人權狀況,聊勝於無


難怪有人說希伯倫是世上最荒謬絕倫的地方之一,因為在這裡身份決定命運。

我在巴勒斯坦遇見的那個人(二):我自己

坐在學校的走廊,看著巴勒斯坦的日出,今天夏日營終於結束,我可以重回耶路撒冷。

我不會虛偽的說我會享受這十四天的生活,亦不會慨嘆這十四天轉瞬即逝。因為這裡的生活於我實在是挑戰。我每天都在倒數出營的日子,時間過得很慢。

我在巴勒斯坦遇見了很多人,但都來不及遇見「自己」,令我驚訝。

數月前,好友小丸子轉發了一封電郵給我,說我一定會對此有興趣。原來是巴勒斯坦一個志願機構辦的夏日營正接受報名,此營目的是讓來自世界各地的參加者深入了解以巴衝突。果然,我一秒都沒多想就報名了,即使機構沒有提供明確行程和活動內容。

到埗首天,我在下塌的公立學校,卸下行裝,一張不太乾淨的床褥、一張有異味的被單、一個比被單更有異味的枕頭、廿人共用的骯髒廁所、簡陋的淋浴設施。

我深深吸了一口氣,跟自己說:「我早知道你是那些嬌生慣養的港孩。你不是昨天才讀到一篇文章嗎?裡頭說到若你現在身處安全環境,身體健康,吃得飽,有乾淨食水飲,還有衣服穿,已比地球上很多人幸福得多。告訴我,你現在還缺甚麼?!

是的,我甚麼也不缺,缺的只是坦然和從容,每天滿腦盡是「對抗」生活的「策略」:

睡覺時,天氣涼了,我該蓋被還是不蓋被?
蓋被,滿身異味;不蓋被,又會著涼。
第二天早上,問題消失。原來在睡夢中我已自動牽上被單。

甚麼時候上廁所,廁所會最乾淨呢?
第三天,問題不再出現,因為我發現根本沒有「最乾淨」的一刻,因為無人會定期清洗,即使洗了還是很髒。

甚麼時候洗澡,水會最熱呢?
先介紹那淋浴設備,那是在一個蹲廁上放上兩塊木板。我們站上去,用那安裝在牆上的花灑。日復一日,我開始感覺到那塊木板被水浸得愈來愈軟。一踏上去,那吱吱作響的木板聲,警剔我要有策略地站穩,不要成為壓倒木板的「最後一根稻草」,一旦踏穿木板,雙腳自動降落在那「洞」中。「洞」裡有甚麼?不敢想像。

沒有熱水供應, 所以最佳洗澡時間為下午三時左右,因為中午猛烈的陽光把水燒熱。若錯過了這個時間,就要在早晨或夜晚捱冷水了。可是,到了第十天,這亦不再是問題。因為水缸已沒水了。我試過三天沒洗澡,最後選擇買瓶樽裝水,從頭淋一遍,,總算洗過澡了。

住不好、睡不好、滿身臭、還要適應「勞動」的生活。


我獲安排在難民營活動中心裡修葺一個小花園,拿著長度及我身高四分三、重疊疊的鋤頭和泥耙,在烈日當空下挖泥耕作,每次一做就三個多小時。碰巧那幾天熱浪來襲,廿個營友,只有我一位亞洲人。那些歐美朋友都說,你來自亞洲,酷熱天氣對你來說一定不是問題啦!我在倫敦已住上一年,適應了歐洲氣候,而且這裡的太陽跟香港的完全不能相提並論。很坦白,挖泥的時候,我反覆問自己:「好端端在倫敦,為何要走來巴勒斯坦?你以為去難民營做義工好型?後悔了嗎?」

除了勞動工作,我們還要跟難民營的小朋友一起玩耍,有一次我們打算把大家的手塗上顏色,然後一起在牆上打印。混亂中,活動中心的員工給了我們一桶藍色漆油。打完手印,我們才赫然發現,這些油是用來塗金屬,不是用來畫畫,要用天拿水才能擦掉,我望著那一雙藍色的手,發現自己跟「阿凡達」無異。最後,我拿著布把手浸在天拿水中,捉著小朋友的小手,嘗試替他們擦掉部分油漆。


我把挖泥耕作及「阿凡達」的照片發給好友們,抱怨生活的「艱苦」,得到以下回應:

金毛獅王笑:「嘩,你架著墨鏡,著住Fred Perry布鞋,戴著珍珠耳環,個Look勁似星去做親善大使,然後只係搬咗兩條毛就走人。(講笑~飲多啲水~)」

釋你老鼠:「你應放下自己,不要忍,去那骯髒的廁所,在那裡放下該放下的。」

黑色史迪仔:「香港人唔捱得好正常嘛,大家都唔慣體力勞動,你聽日又唔駛番工,豁出去啦。」

是的,我的確只是「搬咗兩條毛」已經怨聲載道。環顧四周,其他營友勞動時均沒有苦口苦面。即使變了阿凡達,他們還是如此樂觀,笑著跟我說「終有一天,這些藍油一定會褪掉。」

有一晚上,躺在發臭的床上,我問自己大家都是人,何以人家面對如此生活環境,竟能如此從容,而我偏偏要埋怨、埋怨、再埋怨?相較巴勒斯坦人永無寧的日子,我這些生活上小小的不適,又算得上甚麼?

面對「艱難」的情況,我可以選擇抱怨。
但我可以怨甚麼呢?
怨那個把我帶來巴勒斯坦的人?那正是我自己呀!
怨主辦機構安排不周?這裡是難民營呀,我怎能用香港人辧事的準則來衡量他人!
怨天空把太陽弄得那麼熱?這裡是沙漠呀!

所以後期我選擇了不抱怨,因為怨也沒用,唯有用心感受。
不論是好的,還是不好的,都只能用心感受,這才不會浪費生命,不會錯過生活要教曉我的事。

十四天的服務營生活,讓我發現艱難的日子是個人品性的最佳鏡子。
當一個人吃得飽,穿得暖,有閒錢時,要他有愛心,有耐性,有氣度,沒太大難度。
但若一個人在困難時,還願意助人,保持平和,從容面對生活,這才真是個「完人」 。
而我發現,我距離成為「完人」,仍有漫漫長路。






Tuesday 9 August 2016

巴勒斯坦:我遇到的以巴衝突


我遇到了以巴衝突。

沒有掟石,沒有槍炮,也沒有自殺式炸彈襲擊。

話說巴勒斯坦導遊帶我們遊覽希伯倫,該處被喻為是整個以色列軍事佔領的縮影。五步一軍人,十步一哨站,不少以色列人出入都帶著槍枝。

雖然氣氛緊張,但沿路暢通無阻,直至我們走在一條分叉路上,一名以色列軍人突然從高處的哨站大聲呼喝巴勒斯坦導遊。

軍人:「你不能往右邊走,此路只供猶太人使用,如果你是巴勒斯坦人,你要用左邊那條路。」
導遊:「為甚麼?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間有甚麼分別?」
軍人:「我不知道,我只是做我的份內事。」
導遊:「我已不是第一次帶團,之前都用過右邊的路。」
軍人:「你已不是第一次?那你就別說謊!你明知規矩!」
導遊:「你那些規矩因人而異,有時准我用此路,有時又不准!」

其實,我們遊客是可以用那條整潔平坦的「猶太人通道」。但當然我們選擇與導遊共同進退,走進那條堆滿垃圾,滿佈沙石,且要拐個大彎的「巴勒斯坦人通道」。

又有一次,領隊帶我們到一個貌似地盤的地方,他說這裡有個水源,他從前會這裡與朋友燒烤遊玩,但現在此地被以色列佔領了。下車以後,我們抬頭一望,有幾個以色列人在山坡上的水池游泳。

「你看,我們巴勒斯坦人被以色列人定期制水,每天都要儲水,他們的水源卻充足得讓他們暢泳。」

突然,一個阿拉伯裔少年在山坡上大叫,說我們不准在這裡泊車。領隊反問他為甚麼其他車可以泊,我們的就不准?

他直截了當地解釋,因為這裡是以色列的地方。 領隊隨即怒火中燒:「這裡是巴勒斯坦!」

他們你一言我一語,愈說愈激動。

阿拉伯裔少年:「我在服務我的國家!」
巴勒斯坦人:「你今晚臨睡前想清楚,就知道自己有多錯,人家當你阿拉伯裔人糞便,你當人是主人。」


我們欲息事寧人,走為上著。但期間,一輛大型泥頭車已把出口封著,我們想走也走不了。

水池中的以色列人,有些收拾行裝,擺出一幅不關我事的模樣,急步離開,有些則漫不經心的繼續游泳,還裝作若無奇事般大聲說 What happened? Join us! Swim together!

最後,混亂中,不知怎的,那大型泥頭車終於緩緩駛開。

可笑的事卻在此時才開始。

同行的一為貌似「100毛利君牙」的意大利美少女,突然走向那阿拉伯裔少年,向他解釋一番,請他開路。說著說著,美少女竟突然主動牽著阿拉伯裔少年的手,然後哭了起來,熱淚盈眶。那阿拉伯裔少年望著那幅楚楚可憐的樣子,頓時殺氣全消。

此時,泥頭車已開路,大家叫美少女返回大隊。她以勝利姿態上車。

有趣的是,不少同行的人都把泥頭車開路歸功於美少女的「國際介入」,認為是她那和平的眼淚融化了阿拉伯裔少年的鐵石心腸,化干戈为玉帛。

有人問美少女為甚麼哭,她回答 “ It is sad to see that two groups of people are fighting with each other.”


我想起領隊前天帶我們參觀艾達難民營(Aida Camp)時說道,營中那幅與以色列分隔的隔離牆,上面畫滿了美麗的圖畫,雖然內容都是有關以色列軍人欺壓巴勒斯坦人,但其實巴勒斯坦人 堅持不修飾隔離牆,好讓它保持原本的醜陋,讓大家謹記以色例佔領的醜惡。

那麼,圖畫是由誰畫的呢?

正是那些國際志願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