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 11 February 2018

十字路口 The Road Not Taken




每天早上,一睜開眼,我都問著同一條問題:繼續前行,還是另闢新徑?

我努力回想起,十年前,為何我會跑到廣播道去。
今天早上,靈光一閃,終於想起來了。
那時候我是何等堅持,毫不猶疑,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甚麼:一個見識世界的機會,一份與社會接軌的工作。

沒有改變世界的宏願,
也沒有守護城市核心價值的志向,
但求受眾能獲得點點資訊,喧鬧中各派用心聆聽,平靜對話。

萬千世界,總算瞥了一眼,卻發現世界並無盡頭。
資訊爆炸, 追趕新聞,跟社會接上軌, 心中節奏卻脫了軌。

翻開老師近日送我的 The Daily Stoic。
三百六十五日,一日一段古希臘斯多葛學派哲人名言。
1月31日有這一段:



廣播道上,風景處處,凌晨一時的月色、清晨四時的寒風、早上七時晨光、傍晚六時的斜陽。日落日出,踏進大堂,天還沒亮。步出大門,天已黑了。
付出了一堆汗水淚水、 經歷了一些紛爭吵鬧、聽了一些人生哲理、留下了幾個作品。


十年如一夢, 如今是間歇疲勞,還是熱情殆盡?
十字路口上,進退失據,想起了 Robert Frost The Road Not Taken

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
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
…..
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,
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.
…..
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,
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.



The Road Not Taken  BY ROBERT FROST

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,
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
And be one traveler, long I stood
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
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;

Then took the other, as just as fair,
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,
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;
Though as for that the passing there
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,

And both that morning equally lay
In leaves no step had trodden black.
Oh,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!
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,
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.

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
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:
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, and I—
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,
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.


Photo Credit: The House of Cards (Chardin) by Susan Herbert 



Saturday 20 January 2018

這個年紀學Ballet



「你這個年紀怎麼會有學ballet的念頭?」
老師一再問我,我的答案, 其九唔搭八程度令自己也甚為咋舌。
「想學囉,朋友想學已久,沒有付諸實行。有一天,我報了,他也跟著報了。」
朋友想學,跟我想學,究竟有甚麼關係?
但不知怎的,一開始就彷彿有種不明引力推動我去找學校、付學費、去上課。
起初我以為動力來自每週一次跟朋友見面,交流一下各自生活上遇到的苦事樂事。但後來,朋友漸漸退場,甚至沒報名考試,我卻繼續下去。有時候,我仍不禁問自己是不是瘋了?人生中考過的試還嫌不夠多?何必又自討苦吃?

但每次上完芭蕾舞課,心裡總有種不能言喻的愉快。是endorphin??是  mindfulness?還是其他?

當身體隨典雅的音樂擺動,你會發現自己身體上的限制,筋骨僵硬,肌肉無力。同時,你亦會發現自己精神上的限制。

老師:「做屈膝下蹲(the plié), 你要真的深深蹲下去才行。蹲下去!蹲下去!」
我:「哎,我真的蹲不下,好像有種力擋住我往下沉。」
老師:「那是因為你不夠放鬆!」
我語帶無奈:「甚麼放鬆呀?」
老師:「You just try too hard. 那窒礙來自你自己。你根本不需用力。不用力,才能放鬆大腿沉下去!」
我輕嘆一句:「好一句try too hard,我整個生活都 try too hard,何止ballet。」
那一刻,我如投降一樣, 把一齊拋諸腦後,胡亂地繼續 plié。
「做到了!就是這樣!」老師突然大叫。

除了動作不好,舞步亦不準。

每次我忘記舞步,總會大叫抓狂。
當然,盡情的放聲尖叫,有時的確很療癒,但對於改善技巧,卻幫助有限。「即使跳錯了也要繼續,大吵大鬧沒有用,要集中精神繼續,你才能跳完一只舞。那是心靈鍛鍊,你看成功的運動員,在比賽前心裡都很安定。運動如是,藝術亦如是,何時何地,專心致志。」

老師語畢,心中頃刻感動,卻沒有深究當中意思,直至近日讀到唐君毅的一段:「精神之特性,在能自持續一自作主宰,專心致志的心境,而無間斷。此心境亦恆在其排除不相干者,克服超化其阻礙者中進行。精神生活永遠如一逆水行舟,而直溯水源之航行,而此亦即創造性的文化生活,道德生活之本性。」

有天,在舞室裡拉筋,那種不適一如以往叫人難耐。
我:「這不就是你當中想要的痛嗎?」
又是我:「是的,我求仁得仁。」
都是我:「那你應該慶幸才對,好好享受。」
繼續是我:「我還是想逃跑。」
最後仍只有我:「自己選的,逃不掉了。」

我的軟弱,原形畢露,自慚形穢。
逆水行舟,直溯水源之航行,說易做難。
身處逆水,往往只想棄船上岸。
毋忘初衷,有時廉價得像街市買菜搭棵葱,可有可無。
自討苦吃,理應一力承擔。
然而置身其中,任何豪言壯語都激勵不了士氣。
聽一百遍《你是你本身的傳奇》或《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》都點燃不了鬥志。
生活又豈止芭蕾舞的痛楚,那天我跟大學教授說:「我感覺自己有如螻蟻,只想把人生爬完。」

痛楚讓人把自己看得更清楚。

一把年紀學芭蕾,我想起何式凝。於是我從書架上找出她的著作:「當我全神貫注在芭蕾舞考試之上,一年很快溜走了。我覺得,要是能跨過這關口,便會達到人生另一個層次的成就......如果我以五十三歲之齡,能通過七級芭蕾舞考試,就能衝上雲霄。」

她闖關成功,一年後,報考八級,卻不合格了。

「為了芭蕾舞考試而憂慮是太好的事......學習跟芭蕾舞不合格共處......失敗是生命裡的其中一個面貌,尤其是,在成功的定義如此狹隘的社會裡。」

當然我沒有五十三歲,考的亦只是六級試,亦不確定通過考試能否把我帶到另一個層次。
即使失敗了,亦只好無奈跟「不合格」共處,唔通死咗去咩。
但至少到最後,我努力完成了一件事。

即使螻蟻邊爬邊哭,沒有勇氣,沒有信心,但總算用力爬過。

下次老師再問我為甚麼學芭蕾舞,我會給另一個答案。


Photo Credit: Ondine By Susan Herbert








Tuesday 21 February 2017

咪貓生日一周年


我: 「今晚跟我吃飯。」
小王子:「為甚麼?」
我:「因為這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。」
小王子:「你生日?」
我:「廢話。」
小王子:「女皇生日?」
我:「假如我是女皇。」

這是尋常的一天,早起上班,超時工作,晚了下班。
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時,這天我卻如生日般過,收到禮物,吃了蛋糕,飲酒慶祝。

一年前的今天,地動山搖,我以為世界要淪陷,我以為自己會徘徊在無間悲痛,我以為我失去了最重要的。

傷口仍在, 偶爾還會隱隱作痛。
一天,我問黑色史迪仔:「進過集中營,走過大屠殺遺址,到過難民營,我深深明白,自身的煩惱,甚或那些所謂『痛苦』,根本微不足道,何以我心仍會揪著痛?」
黑色史迪仔:「你的事對世界來說小如微塵,但對你來說卻震撼如戰爭。這是你個人的戰爭。」

這場戰爭,當初的對手早已毫不重要,原來從來不是跟別人鬥氣,只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。
回望過去,事情並無非黑即白的對錯,或許自己才是始作俑者。
開始由自己決定,結束亦需親自放手。

回望過去,赫然發現,從那天起,我才懂得辨別前後,才不再調亂左右。很多習慣都扭轉了,但我還是會去看林奕華的戲。
我把自己、別人和人生通通都重新審視了一遍。
那天確實跟「生日」無異。

我:「你還沒有問清楚我今天是甚麼日子呢。」
小王子:「今天是我離開原本生活軌跡的一周年。」
原來我們都在同一天「離開」。
我:「那你這一年,過得怎麼樣?」
小王子:「很。滿。足。」
我:「我。也。是。」
離開時, 我花了點力氣才能把門打開。
小王子:「我知道你為甚麼會記住今天,一周年,恭喜你,你為自己打開了另一道門,到達另一個境地。」

感謝今天為我慶祝過的人 :)

Saturday 10 September 2016

英國倫敦:要跟這個人說兩次再見


我們約在Angel Station 相見,只離宿舍十分鐘路程,我卻特意化了妝。
一邊聽著蘇打綠的《再遇見》,一邊慢走,心卻跳得很快。

一年沒見,會認得我嗎?

20149 月底,我剛到倫敦的第二天,得知塗鴉大師Banksy正舉辦一個仿迪士尼樂園的藝術展覽,名為Dismaland。幾經掙扎,最後我還是帶點不情願地通宵趕車,參與Banksy這個盛會。

凌晨時份,我在冷冰冰的車站等車,遇上Zia ,原來她也要去Dismaland。就這樣她成了我第一個在英國認識的朋友。


我們一同等車、坐車、排隊(排了五小時)、入場、散場、到旁邊的海濱散步、回程。整整18小時,我們談了很多, 家庭、事業、友情、愛情……基本上把整個人生都談了一遍。

旅途上,總有些人與你素未謀面,卻對你出奇地坦白,敝開心扉,毫無顧忌。
或許大家都認為對方在自己生活中不會再出現,一面之緣,坦白一下又何妨。
有趣的是,這種只有一面之緣的朋友,往往會給你最刻骨銘心的勸勉,最真摯的祝福,最用力的擁抱。

那天告別前,Zia緊緊抱著我,她說:「我年輕時,第一次獨自離家到愛爾蘭生活一年,那次經驗改變了我很多,塑造了我今日的人生觀。你知道嗎?一年以後,你也會有很多改變,你會了解自己更多,你會知道想要甚麼。今天你以為重要的人和事,明年今日你會對他/它們有新的見解。珍重!再見!」

從那天起,我們除了在短訊中問候過兩三次外,再也沒有見面。

有些旅友,你永無機會跟他道謝,跟他說當日他一句無心之話,卻為你帶來無限啓發,你唯有在心中希望身在地球另一端的他一切安好。

Zia不同,她一直住在倫敦,而且離我宿舍不遠。我不要讓自己有遺憾,一定要跟她好好說再見。

還未到Angel StationZia已在遠處呼喚我的名字,驚訝地說:「你的樣子變了很多!」見到她的一剎,我有點激動,忍著眼淚,緊緊擁著她不願放開。一年以來,經歷過的高低起跌,遊歷過的各個地方,一下子湧進腦海。

我的故事,該從何說起呢?還是你先說吧!

我們到了一家她常去的咖啡店。

Zia是一位藝術老師和策展人,她說從Dismaland中得到不少靈感,令她關注難民議題。所以過去一年,她做了不少有關難民的創作,出了一本書,參與志願機構的行政工作,又到希臘教剛上岸的難民小朋友英語。

而我呢?我花了兩小時,分享了我大大小小的旅程,訴說了生命中那些意想不到的變化,失去了的,得到了的,還有這個咪貓碎步,都一一交代。

她一邊聽,一邊瞪眼、反白眼、爆出粗口、捉著我手、會心微笑、最後點了一根煙。

So...this is what happened to me since I last saw you.

Zia 靜默了好幾秒,呼出一口煙,Darling, this is too intense for one year. I feel exhausted even just by listening.

我問她可記得當天跟我說過甚麼?

她說不記得了,只記得當時大家排隊排了很久,人有三急,幾經辛苦才找到廁所

我跟她說,一年前她跟我的「預言」都一一應驗了。
感謝她當日提醒我要把握這一年的獨處,把自己當作一個新朋友般去認識。在不停的自我對話中,檢視自己。
的確,這個「新朋友」令我嘖嘖稱奇,又驚又喜,有時很可惡,有時很可笑,有時很可愛。

跟上次一樣, 告別前,Zia緊緊抱著我,說了句 I love you
我說,love is so difficult
她說,Yeslove is very difficult but it is easier than we thought when we meet the right person

但願這次她的「預言」也會跟上次一樣應驗。

很多時候,我們跟大部分人都只能說一次再見,甚至來不及說再見。

我卻有幸跟Zia說了兩次再見。



註:這是 Zia 出版的書